眼前的杨菡是杨戬从未见过的模样，她发髻松垂，斜插在发间的簪子滑出大半，随着她的动作摇摇欲坠，额头上布满细细密密的汗珠，两鬓的乱发都已经被汗浸透，胡乱地贴在脸上脖间。杨菡向来看重仪容，从不会形容不整地出现在外，而此刻她对自己的狼狈浑然不觉，只顾着让杨戬看她捏在手中的画纸。

杨戬其实并没有听清楚杨菡口中的念叨，只是看到她明显是哭过之后的通红双眸下意识地皱起了眉，他扶着杨菡的胳膊，上下仔细地打量了一番，确认没有看到她有受到伤害的痕迹，这才拉着杨菡坐下，和声静气地问道：“别急，慢慢说，二哥在这儿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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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菡的眼泪瞬间落下，她将一直捏在手中的画纸小心翼翼地铺开，细心地抚平被捏皱的边角，哽咽着说道：“二哥你看，你看看这画……”

杨戬知道杨菡不是那种遇上点小事便一惊一乍的性子，此刻更是不解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她这么反常？带着这样的疑问，杨戬看向桌上那张薄薄的画纸。

纸上画着的是一副嬉戏图，一个垂髫童子高举钓竿跑在乡间小路上，身后有个与他差不多高的孩童伸长了手，看样子是想要去抢那根钓竿，而在路的另一头，一个丱发女童右手拿着拨浪鼓，正奋力地迈步向前，似乎是想追上前面的两个孩童，在女童身后是一男一女，看起来像是对夫妻，丈夫手上托着一只小鸟递向妻子，而那位妻子正扭头看着丈夫。

这幅画一看就不是出自名家之手，笔法呆板粗糙，构图也没什么讲究，顶多是小儿涂鸦，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大作。可就是这么一幅画，却让杨戬只一眼便愣住。

记得小时候父亲偶尔会去山中钓鱼，有时会带上他和大哥，每到这时他和大哥便会因为谁拿钓竿吵个不停，一路上你争我抢打打闹闹。

作为年纪最小的三妹，素来被众人疼爱，她有许多父亲专门为她制作的玩物，像雕着日月星辰的竹灯、注入水便能看到莲花慢慢盛开的玉碗、用扇子一扇便能挥动翅膀的草编凤凰……大大小小的玩物整整摆了一架子，而轻轻转动便能发出鸟鸣的拨浪鼓是三妹最珍爱的宝贝，那是父亲为她制作的生辰礼，自从三妹得到这件礼物后便从不离身，就算睡觉也要摆在枕边。

当杨戬看到那对夫妻时，一下子就想到自己的父母。年幼时尚不知母亲的身份，便看不懂母亲脸上偶尔流露出的哀伤，每到这时父亲便模仿啾啾鸟鸣，引来天上的飞鸟轻托指上递到母亲面前，母亲也会很快展颜。这是独属于父亲母亲间的情感交流，便是他们这些做子女的也无法参与其中。

外人一看以为不过是寻常人家在山野间玩乐的随笔，而且杨戬确信他们一家从未像画中这样一起在外游玩过。可无论是那两个玩闹的童子，还是那个手拿拨浪鼓的女童，或是说那对夫妻，无一不是灌江口生活的再现，作画之人截取了毫不相干的几段场景，然后巧妙地将它们画在一起。

怪不得三妹如此震惊，即便是杨戬此刻也是惊讶得话都说不出。

杨戬轻轻地抚摸着这幅画，贪恋的目光随着手指的移动不断地在画中人身上徘徊，这副技巧拙劣的画作对旁人来说犹如一张废纸，可在杨戬眼中却是幅无价之宝。千百年来不敢触碰的回忆再次涌入脑海，透过单薄的画纸，他好像又回到了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。

杨戬的脸上带着几分淡淡的笑意，可眼中早已盛满泪水，双眼轻眨，豆大的泪珠便滴落在手，很快又顺着手流到纸上，浸湿一片。

大概是兄妹连心，此刻他二人皆是泪流满面。沉默良久，杨戬拭去脸上的泪迹，努力平复激动的内心，望向杨菡沉声问道：“这幅画是谁给你的？”

杨菡看着杨戬的样子便知道他看懂了这幅画，听到杨戬的疑问，杨菡急急摇头，飞快地说道：“不是别人给我的，是他当着我的面画出来的，二哥，我们终于找到大哥了！”

这本该是件令杨戬兴奋的消息，可他的样子看起来却并没有那么开心，他皱着眉问道：“当着你的面画的？是谁？”

“辛夷，就是那个妖域的辛夷，当年在黄河帮助我们的那个辛夷！”从杨菡无法控制的音量便能听出她此刻的激动和喜悦，她抓着杨戬的手，语速飞快地向杨戬解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。

杨菡这些日子一门心思都扑在杨戬和嫦娥的婚仪上，再加上她察觉到杨戬似乎发现了她与辛夷过从甚密，便许久都不曾与辛夷碰面。可是虽未曾言明，但通过不断的接触，杨菡觉得辛夷就是他们失散多年的大哥。眼看杨戬好事将近，母亲不日也将回到天廷，若是在此之前能确定辛夷的身份，那对他们一家人而言，岂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？

于是昨日离开真君殿后，杨菡便又去找辛夷打探虚实。一开始闲话童年，后来却忘记不知怎么话题就拐到了作画之事上，杨菡一时手痒，也是存了试探的意思，便画了一幅在她八岁生辰那夜家人赏月图。辛夷见状，或是兴起，又或是存了别的心思，也提笔作画，三两下就拿出了这么一幅涂鸦。

看到这幅画的第一眼，杨菡的心就激动得“怦怦”直跳，还没张口便泪流满面，甚至顾不上对一脸莫名的辛夷解释，便拿着画纸跑来了真君殿。

望着杨菡因为激动开心的模样，杨戬并没有立刻说出他对岐骜和辛夷的怀疑，只是安抚地拍了拍杨菡的肩，问道：“辛夷现在何处？”

“他在……”杨菡脸上忽然就露出古怪的神情，她尴尬地别过头，底气不足地答道，“我……我一时情急，就让大哥睡在了亭子里。”

这样毛毛躁躁的行事确实不是杨菡的风格，杨戬看着妹妹慢慢羞红的脸，忍不住笑了出声。他将杨菡抱在怀里，拍着她的背宽慰道：“没事，我去看看，如果他真的是大哥，不会笑话你的。”

“才怪！”杨菡整个人都埋在杨戬怀中，羞恼地嘟囔着。

杨戬装作没听到杨菡的嗔怪，他扶起杨菡的肩膀温柔地说道：“你先回华山，若他真是大哥，明日我们便去华山找你。”见杨菡似乎不同意，他一边伸手将杨菡鬓边歪斜的发簪重新插好一边说道：“你看你头发都乱了，要是让大哥瞧见，肯定得说是我欺负你，你先回去好好准备准备，让大哥瞧瞧我们三妹如今有多厉害。”

杨菡想了想觉得杨戬的话不无道理，他们一家人团聚少不得要把酒言欢彻夜长谈，虽说真君殿是二哥的地方，但到底是在这九重天上，总不如凡间自在，还是去华山方便一些。思及此，她便说道：“那我先带你去找大哥，然后回去备上一桌酒席，我们兄妹三人好好聊聊。”

眼见杨菡已然将辛夷视作大哥杨烨，杨戬心下一叹，面上却不显半分，跟着杨菡便离开了真君殿。

到了杨菡说的亭子，只见辛夷大喇喇地躺在地上，杨菡不好意思地冲杨戬笑了笑，正想上前叫醒辛夷，却听杨戬说道：“三妹，你先回去，剩下的交给我。”

杨菡不疑有他，与哮天犬将辛夷搀扶着将还未醒来的辛夷抬到石凳上坐着，这才转身离开。

杨戬一直看着杨菡走远，直到身影消失在云海中，这才收了脸上的笑意，他对哮天犬使了个眼色，心领神会的哮天犬立刻显出原形凌空一跃跳上不远处的屋脊，机警地注视着周围。

确认再无他人打扰后，杨戬不紧不慢地走到辛夷对面的石凳上坐下，扇子一扇便解开了杨菡留在辛夷身上的法术。

自昏睡中悠悠转醒的辛夷一抬头就看到对面的杨戬，他怡然自得地轻摇纸扇，双眼如同深渊般紧盯着自己，似笑非笑地说道：“好久不见，辛夷将军。”

此时正值傍晚，飞雁将落日切成两半，橘色的霞光像是从空中漫了出来，铺满整个世界，嫦娥眯着眼看着落日余晖，静静地等待着月亮的出现。

西川曾是上古时期的战场，其下不知掩埋着多少枯骨，就连这里的风声，都像极了战场上的号鼓，层层累积的死亡，让西川的气息也变得复杂难辨，即便是嫦娥也搜寻得异常艰难，所以她要借助月华，看看是否能从其中找到一丝线索。

不知想到什么，嫦娥将视线转向空中厚重的云层，那里原本有真君殿的将士们。嫦娥想用月华来分离此地浑浊杂糅的气泽，外界的干扰自然是越少越好，真君殿诸位虽然隐在云海中，但离得近了始终会有干扰，嫦娥便只好请他们离得远远的，好在杨戬提前有过交待，嫦娥一声令下，众人便已经退到数百里外。

此时距离月升还有一个时辰左右，嫦娥登上西川最高峰，待太阳完全落下，她将在此地进行一场祷月之舞，借助广寒宫令将月宫玉树中最为精纯浓郁的月华引至西川。